騙退耕款送禮被判貪污 村官“喊冤”喝藥自殺

“一輩子頭一次從我這里拿錢，卻是去買了藥來喝?！逼拮影卣f到。

張文樹，54歲，陜西省米脂縣楊家溝鎮(zhèn)原副鎮(zhèn)長、李村圪嶗村原村支書。3個月前，因騙取退耕還林款被法院以貪污罪被量以緩刑（判一緩一）。據(jù)查，貪污款被張文樹等三村委會成員以個人名義用于紅白理事交往（送禮）。

“我到底錯在什么地方，怎么就判了貪污呢?！睆埼臉涫冀K無法理解法院的判決。根據(jù)三人的供述，拿到這筆65790元的虛報款，張文樹和時任李村圪嶗村村主任張光福、會計張周元一致決定動用這筆錢去行禮，“多結(jié)交一些有能力的朋友，來幫助村里的發(fā)展

最終，在判決下達3個月后，9月3日，張文樹用喝農(nóng)藥——農(nóng)村中最常見的自殺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平靜如常的死亡日

一切沒有征兆。李正梅回憶，丈夫最后一次離開家，看上去只是吃過早飯后的遛彎，和往常一樣。

張家租住的窯洞位于縣城的文屏山上，僅有一間，面積不過10多平方米。租金本來每月350元，房東艾繩貴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考慮到他們帶著老人和孩子不容易，他主動把房租降到了300元。

屋內(nèi)擺設(shè)有大小兩張床，夫妻倆帶小孫女睡在大床上，小床是給張文樹83歲的老母親準備的。

2013年底，也就是小兒子剛離婚不久，有村民開始舉報張文樹貪污，此后更有個別村民頻頻上門質(zhì)問。彼時，正在為兒子離婚之事憂心忡忡的張文樹不勝其擾，不得已攜妻躲在縣城出租屋內(nèi)。

一開始，夫妻倆租住在隔壁一家更小面積的窯洞內(nèi)。去年年中，因為老母親的到來，二人才換了這間較大的窯洞。

和往常一樣，當晚張文樹10點多便睡下。 

3日早上7點剛過，張文樹起來打個雞蛋弄了碗蛋湯喝，這是妻子臨出門前交待的。

7點半，李正梅買菜回來，一邊跟他絮叨各種蔬菜的價格，一邊告訴他中午吃米飯和炒菜。

夫妻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說著，張文樹起身走出家門。

李正梅并沒在意。以往，張文樹總會在吃完早飯后就去屋后的山上走走，然后在10點左右下來。這一段路，她曾陪他走過無數(shù)遍。

上午11點多，李正梅的米飯已經(jīng)蒸好，就等著丈夫回來炒菜。

“你給你爸打個電話，喊他回來吃飯?！崩钫贩愿绖偲鸫膊痪玫膬鹤?。

一個電話，不接，再一個電話，還是不接。李正梅感到不妙，趕緊出門尋找。

等見到丈夫的時候，張文樹已經(jīng)喝了農(nóng)藥，毫無知覺地趴在地上。等急救醫(yī)生趕到，張文樹已經(jīng)“不行了”。

李村圪嶗村村委會。

不愿接受的判決

在李正梅看來，3個月之前的判決，讓張文樹的狀態(tài)“更加糟糕”。

今年6月8日，米脂縣法院下達的刑事判決書稱，2002年，時任李村圪嶗村村支書的張文樹、村主任張光福、會計張周元等三人犯貪污罪，皆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并處罰金10萬元。

米脂縣檢察院指控稱，三人利用職務(wù)之便，虛報2002年退耕還林項目數(shù)，騙取國家退耕還林項目45畝補貼數(shù)。截止2013年共計11輪為65790元，其中45840元用于三人紅白理事門戶開支。

“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查閱判決書發(fā)現(xiàn)，張光福和張周元供述，所謂45畝退耕地是2002年相關(guān)部門在退耕還林規(guī)劃時多余出來的。經(jīng)三人商議，以虛假名字上報騙取補貼款，后以三人個人的名義開支了45840元。

米脂縣公安局森林派出所證明，涉案45畝退耕地是因為規(guī)劃設(shè)計確定的作業(yè)面積與實際面積無法避免的會出現(xiàn)誤差造成。如果實際兌現(xiàn)面積小于規(guī)劃面積，產(chǎn)生的結(jié)余兌現(xiàn)款轉(zhuǎn)入村集體賬戶。

米脂縣紀檢委提供證明顯示，三人以村集體名義或者個人名義，共開支67580元，涉及人數(shù)193人。其中，以村集體名義開支13950元，以個人名義開支53630元。

花名單上的部分證人也證實，與三人單方或相互有紅白理事交往，有些還過禮錢。

最終，米脂縣法院認為，三人身為村干部，在協(xié)助縣有關(guān)政府部門從事退耕還林補貼款兌現(xiàn)過程中，利用職務(wù)上的便利，以虛報退耕戶的方式，非法占有國家退耕還林補貼款45840元，數(shù)額較大，其行為已構(gòu)成貪污罪。 

收到判決不久，張文樹提出上訴，請求改判無罪。

在張文樹看來，他“并未占有或者自己支取國家退耕還林補貼款，是為了村集體利益的隨禮行為”，而且，“行禮的目的是為了村集體利益爭取有關(guān)項目，根據(jù)現(xiàn)有國情及地方習(xí)俗，為了項目行禮這種情況根本無法避免”。

例如，判決書中提到，張光福和張周元供述，所獲補貼款中有6000元送給榆林市路政執(zhí)法支隊李某某。2011年，李因病去世。李治保所在單位對其身份予以證實，并證明單位曾通過李給三人所在村撥付扶貧捐贈2萬元。

張文樹在上訴書中堅稱他的做法無可厚非，因為拿到項目后獲益的仍然是村集體和村民。

一篇報道引發(fā)的舉報

對張文樹“貪污”的質(zhì)疑，最早可追溯到2013年年底村民的舉報。

現(xiàn)年63歲的張生福在持續(xù)舉報張文樹等人1年多后，已于2015年1月當選為新一屆村主任。

據(jù)張生福介紹，之所以會舉報張文樹，源于當?shù)匾黄獔蠹垐蟮馈Ｋ趫蟮乐邪l(fā)現(xiàn)了太多與村中實際情況不符的地方，繼而懷疑張文樹貪污。

這篇發(fā)表于2013年11月26日的新聞宣傳報道，至今仍掛在當?shù)匦侣劸W(wǎng)站上。該報道稱：2005年，村委在沒有任何資金的情況下，張文樹個人墊資50余萬，新建28間粉條加工廠房；2012年粉條加工實現(xiàn)產(chǎn)值550萬，創(chuàng)利潤300多萬，僅此一項全村農(nóng)民人均收入增加5000多元，此外村里還新修了8座淤地壩和引進優(yōu)質(zhì)山羊850只等等。 

而用張生福的話說，事實上8座淤地壩，1座也沒修建，“政府撥的錢去哪了”；850只優(yōu)質(zhì)山羊，價值百萬，村里連一根羊毛都沒看見；28間粉條加工廠房，實際只有不到10間，產(chǎn)值550萬、利潤300多萬從何說起，因此而增加的5000多元人均純收入，為何村里人一分也沒見到？

在張生?？磥恚瑑H需簡單結(jié)合村中現(xiàn)狀，報道中所述“項目”就會被一一證偽。張生福認為這是張文樹故意在報紙上夸大自己的“功績”，為自己臉上“貼金”，這讓他十分“不服氣”，于是憤而舉報。

生前，張文樹曾對那份引發(fā)舉報的報道寫過這樣一份澄清：2013年11月，縣組織推薦要在市報上宣傳李村圪嶗的發(fā)展情況和今后的打算，可宣傳部門和市報的人把一些計劃寫成了材料（報道），沒有注意時間，我本人未知道內(nèi)容。

事后看來，這份澄清材料沒有起到太大的效果。由于多次被舉報，2014年6月，張文樹在副鎮(zhèn)長任上剛待滿一年就被免職。

而張生福的舉報仍在持續(xù)，直到今年6月，在獲知張文樹等人因貪污罪被判緩刑后，張生福坦承他的目的已基本達到，“說老實話，我當時舉報他，就是想把他從副鎮(zhèn)長的位子上擼下來，大家都是農(nóng)民，你憑什么領(lǐng)著幾千塊的公務(wù)員工資?！?

張生福說唯一一點令他不滿意的是法院的犯罪事實認定跟自己當初舉報的內(nèi)容沒啥關(guān)系，“沒舉報的他們判了，舉報的根本沒管”。

在獲知張文樹死訊后，張生福攜妻第一時間躲離了李村圪嶗村。

9月10日，“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在張生福家中看到，其三間窯洞內(nèi)大部分家用物品被砸，幾床被子被丟在院子里。

張生福稱他家中被砸應(yīng)該是張文樹的家人干得，目前已經(jīng)報警，“相信警察會公正處理”。

貧困村的收支賬

對于外界的指控，張文樹認為自己有苦衷，私用公款也有“正當?shù)睦碛伞薄?

張文樹生前留下的一份手寫材料中提到：1999年干部工資一年2000元?！按寮w收入少，外債大，還要辦公開支，要時間，又要資金，你叫我們怎么辦?！?

1999年10月是張文樹上任村支書的時間，作為當時的村會計和村主任，張周元和張光福與他一起搭幫干活。

張周元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就在三人上任當年，村集體因為一起案件敗訴，法院就此查封了村集體的4孔窯洞。此事經(jīng)張文樹牽頭，以村集體的名義貸款付給對方后，得以換回集體資產(chǎn)。

“但也就此欠下了好幾萬的外債?！睋?jù)張周元介紹，該村集體常年零收入。唯一可能的收入來源則是靠出租一些集體的土地來賺取土地承包費，“一年2000多塊，也不是每年都有”。

村集體收入少，村干部工資也不高。張光福清楚記得，自己做村官這10多年來，工資總共漲了100多塊錢，從1999年的每年不到2000元慢慢漲到了2000多元。

在兩人的共有記憶中，即便現(xiàn)實如此，上任后的張文樹還是想做點事，改變村中面貌。

“想做事但村集體沒有錢，他和我們商量后就想辦法找貸款，銀行貸不來，就找私人貸?！睆堉茉f，貸款起初，他們?nèi)瞬]有詳細考慮如何償還的問題。直到后來，在村里爭取到政府出資扶持的一些項目，三人才商量著把項目結(jié)余下的資金用來償還此前貸款。

村干部有時為了公事需要個人墊資，到最后也會用項目資金來沖抵?！八◤埼臉洌|的多，我們墊的少”。在他們?nèi)丝磥?，自己掏錢給村里辦公事，理應(yīng)得到償還。

“他剛當上村支書就跑北京要錢去了”。多位村民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當年為翻修破爛的村小學(xué)，張文樹一個人跑去北京，大約一周后，他竟然從一位做了京官夫人的老鄉(xiāng)那里帶回來1萬塊錢。當年這事曾在村子里引起轟動，至今傳為美談。

面對此次“非法占有國家退耕還林補貼款”被判貪污一事，張周元表示，當年在得知有這筆款項時，他們?nèi)艘苍_會認真討論。后來三人一致決定可以動用這筆錢去行禮，去多結(jié)交一些有能力的朋友，來幫助村里的發(fā)展。

193人里，有的是縣里的干部，有的是其他村的干部。張周元說他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張光福則基本都不認識，“有的時候他（張文樹）帶我們一起去（送禮），有時候他自己去，回來后告訴我們一聲，算是一個交代?！?

 “給縣上的大干部行禮就是為了巴結(jié)人家，想著爭取項目的時候，人家能給說說好話幫幫忙”。張周元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

而那幾年，村里也的確有了改觀。

在這個典型的陜北農(nóng)村里，用于耕種的土地大多分布在高山溝壑。多年以來，村民往來勞作只能折轉(zhuǎn)騰挪在崎嶇蜿蜒的山間小道，而如今，道路拓寬硬化后，各種農(nóng)用中小型車輛可以直接開到田間地頭。

在張文樹任上，村里還建了一座仿古建筑的大戲臺。

“二狗子給村里做了好事了?！?3歲的劉俊芬至今只記得張文樹的小名，“活一輩子了，不出門就能看上戲了，想不到”。

“在我們村再找個像張文樹這樣的人，沒有了。”還有村民對“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感嘆到。

根據(jù)家屬提供的各種榮譽證書也顯示，從1999年10月到2013年12月，14年村支書任上，他曾數(shù)次被評為省、市、縣、鄉(xiāng)（鎮(zhèn)）優(yōu)秀村黨支部書記、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工作先進個人、黨風廉政建設(shè)先進個人、致富帶頭人。

申訴無果后的抉擇

張文樹的村支書之路，從一開始就招致家人的反對。

十多年后遭遇變故，張文樹在幾份工作材料里重提了這段往事：1999年冬，村子最爛桿（當?shù)胤窖?，意即不好、很差的意思）的時候，我被村民選上村支書，父親知道后要行（尋）死，一塊做生意的弟弟妹妹很不滿意，我沒有聽。

早在1993年，憑借一身過硬的木工本領(lǐng)，靠給別人打家具掙到錢的張文樹和弟弟張文森率先在村里蓋起3孔新窯洞。在那個年代，他們家的窯洞在村里鶴立雞群。

后來兄弟倆的生意越做越順，1998年，一家擁有10余間廠房的木器加工廠宣布開業(yè)。

過了一年多，張文樹說要回村當村支書，家人都極力反對。張文森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在當年的父子“談判”中，做過多年村官的老父親態(tài)度強硬，甚至以死相逼。

沒想到，多年后張文樹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

“我爸就說他心里難受，說怎么就不調(diào)查就把他免了?！眱鹤訌堄烂窀嬖V“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免職當天父親的臉一直“慘白慘白”。

事實上，自從丈夫被免職后，李正梅就隱約察覺到丈夫可能有輕生的念頭。但每當她想認真勸勸丈夫時，丈夫卻總是轉(zhuǎn)而勸她放心，說為了老人和孩子，他都要堅持下去。

但妻子還是能明顯感覺到變化。搬到縣城后，張文樹變得怕出門怕見人，也從來不去人多的地方，偶爾在路上遇見有相熟的同事朋友，“他就總是早早躲開”。

房東艾繩貴向“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介紹，同住一個院子一年多，他也沒跟張文樹說上幾句話，“感覺很有心事的一個人”。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張文樹的穿著，“一直沒見他穿過什么新衣服，除了那次參加婚禮?！?

也就是出事的前幾天，張文樹要去參加侄女的婚禮，家里人給買了一件120塊錢的短袖襯衫，艾繩貴稱，“我聽到他站在院子里一直在說，太貴了、太貴了?！?

今年6月，法院判決下來后，李正梅發(fā)現(xiàn)丈夫的情況更糟了。

此后這幾個月，李正梅經(jīng)常都會看見丈夫拿出那份判決書，翻來覆去地看，邊看邊搖頭，嘆氣?！八偸菃栁宜降族e在什么地方，這么多年，他就沒有貪下錢，怎么就判了他貪污?！?nbsp;

李正梅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dc），丈夫愛臉面，重形象。早年間，張文樹因脫發(fā)嚴重，還悄悄托朋友購買了一頂假發(fā)，定期悉心打理。

就在自殺的前一天，張文樹還讓兒子帶著他去榆林市里修剪了頭發(fā)，更換了一頂新的假發(fā)。

李正梅習(xí)慣把日常家用的幾百塊生活費放在床鋪的褥子下面，張文樹從不會私自去拿。事發(fā)當天上午，買菜回來的李正梅卻發(fā)現(xiàn)少了100塊錢。

丈夫死后，兒子在為父親更換衣服時，從父親口袋里清理出了80多塊零錢。

“他身上從來不裝錢的”，李正梅哭訴到，丈夫當天很可能就是用這100塊錢去買了農(nóng)藥。

“一輩子頭一次從我這里拿錢，卻是去買了藥來喝”，說這話時，李正梅突然間長吸了一口氣，“唉”的聲音剛要發(fā)出，卻好像被那口氣頂在了胸腔一樣，半天才拖出尾音來。

9月11日，張文樹入土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