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王朝》算是講正史嗎?

  來源:鳳凰讀書謝有順2021-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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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直到現(xiàn)在,很多人看電影、電視劇,還為哪些是正史、哪些是戲說爭論不休。可是,真的存在一個可靠的正史嗎?假若《戲說乾隆》是稗史,那《雍正王朝》就一定是正史嗎?
       直到現(xiàn)在,很多人看電影、電視劇,還為哪些是正史、哪些是戲說爭論不休??墒牵娴拇嬖谝粋€可靠的正史嗎?假若《戲說乾隆》是稗史,那《雍正王朝》就一定是正史嗎?電視劇里寫的那些人和事,他們的對話、斗爭、謀略,難道不也是作家想象的產物?
       小說的常道
       很多人可能都同意,中國人普遍有兩個情結,一是土地情結,一是歷史情結。前者使中國文學產生了大量和自然、故土、行走有關的作品,后者則直接影響了中國人的人生觀——在中國,歷史即人生,人生即歷史,甚至文學也常常被當作歷史來讀,這一點,錢穆先生多有論述。
       事實上,中國的小說也的確貫注著傳統(tǒng)的歷史精神。比如,《三國演義》把曹操塑造成奸雄之前,史書對曹操多有正面的評價,連朱熹也自稱,他的書法曾學曹操,可見,那時朱子至少還把曹操看作是一個藝術家。然而,對曹操人格判斷的改變最后由一個小說家作出,并非作者無視曹操在政治、軍事、文學上的成就,而是他洞明了曹操的居心——以心論人,固然出自一種文學想象,但也未嘗不是一種歷史精神。好的小說本是觀心之作,而心史亦為歷史之一種,這種內心的真實,其實是對歷史真實的有益補充。


       古人推崇通人,所謂通物、通史、通天地,這是大境界。小說則要通心。因為有心這個維度,它對事實、人物的描繪,更多的就遵循想象、情理的邏輯,它所呈現(xiàn)的生活,其實也參與對歷史記憶的塑造,只不過,小說寫的是活著的歷史。這種歷史,可能是野史、稗史,但它有細節(jié),有溫度,有血有肉,有了它的存在,歷史敘事才變得如此飽滿、豐盈。
       中國是一個重史,同時也是一個很早就有歷史感的國度。如果從《尚書》《春秋》開始算起,也就是在三千年前,中國人就有了寫史的意識。這比西方要早得多,西方是幾百年前才開始有比較明晰的歷史意識的。但按正統(tǒng)的歷史觀念,小說家言是不可信的,小說家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景觀是一種虛構,它和重事實、物證、考據(jù)的歷史觀之間,有著巨大的不同。但有一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比如,很多人都說,讀巴爾扎克的小說,比讀同一時期的歷史學家的著作更能了解法國社會。恩格斯就認為,從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包括在經(jīng)濟細節(jié)方面(如革命的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要比上學時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法朗士干脆稱巴爾扎克是他那個時代洞察入微的“歷史家”,“他比任何人都善于使我們更好地了解從舊制度向新制度的過渡”。在認識社會、了解時代這點上,文學的意義居然超過了歷史。胡適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水滸傳》“是一部奇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的地位比《左傳》《史記》還要重大的多”。這當然是夸張之辭,但也由此可知,中國過去一直否認小說的地位,把小說視為小道、小技,顯然是一個文學錯誤。假若奏折、碑銘、筆記都算文學,小說、戲曲卻不算文學,以致連《紅樓夢》這樣的作品都不配稱為文學,這種文學觀肯定出了大問題。


            進入二十世紀,為小說正名也就自然而然的了。
       這涉及到一個對史的認識問題。中國人重史,其實也就是重人世。很多人迷信歷史,把史家的筆墨看得無比神圣,但對歷史的真實卻缺乏基本的懷疑精神,所以就有了正史與野史、正說與戲說的爭議。直到現(xiàn)在,很多人看電影、電視劇,還為哪些是正史、哪些是戲說爭論不休??墒?,真的存在一個可靠的正史嗎?假若《戲說乾隆》是稗史,那《雍正王朝》就一定是正史嗎?電視劇里寫的那些人和事,他們的對話、斗爭、謀略,難道不也是作家想象的產物?一個歷史人物想什么、說什么,當時有誰在場?又有誰作了記錄?沒有。由于中國人對文字過于迷信,對圣人、史家過于盲從,許多時候把虛構也看作是信史,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把《三國演義》《水滸傳》都當作是歷史書來讀。甚至中國文人評價一部文學作品好不好,用的表述也是“春秋筆法”“史記傳統(tǒng)”之類的話——《春秋》《史記》都是歷史著作,這表明,在中國文人眼中,把文學寫成了歷史,才算到達文學的最高境界。

《雍正王朝》算是講正史嗎?
       把歷史的真實看作是最高的真實,這種觀念直接影響了中國小說的寫作。中國小說一直不發(fā)達,也和束縛于這種觀念大有關系。只有從這種觀念中解放出來,認識到虛構這種真實的意義,小說寫作才能進入一個自由王國。其實從哲學意義上說,虛構的真實有時比現(xiàn)實的真實更可靠。那些現(xiàn)實中的材料、物證,都是速朽的,經(jīng)由虛構所達到的心理、精神的真實,卻可以持續(xù)地影響后世。曹雪芹生活的痕跡早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尸骨也已無處可尋,但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所經(jīng)歷的幸福和痛苦,今日讀起來還如在眼前,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因此,在史學家寫就的歷史以外,還要有小說家所書寫的歷史--小說家筆下的真實,可以為歷史補上許多細節(jié)和肌理。如果沒有這些血肉,所謂的歷史,可能就只剩下干巴巴的結論,只剩下時間、地點、事情,以及那些沒有內心生活的人物。歷史是人事,小說卻是人生;只有人事沒有人生的歷史,就太單調了。歷史關乎世運的興衰,而小說呢,寫的更多的是小民的生活史——這種生活,還多是俗世的生活。俗世生活是世界的肉身狀態(tài),它保存世界的氣息,記錄它變化、生長的模樣。所以,以生活為旨歸的小說,是對枯燥歷史的有效補充。事實上,那些好的歷史著作,也多采用文學的手法來增添歷史敘事的魅力。包括《史記》,里面也有很多是文學筆法,有一些,明顯就是小說敘事了。比如《史記·項羽本紀》里寫到“霸王別姬”時項羽唱歌的情形,“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這是《項羽本紀》里很著名的一段。項王哭了,怎么個哭法?眼淚是“數(shù)行下”,不是一行,是好幾行往下流,旁邊的將士也跟著哭,哭到什么程度呢?連臉都仰不起了。畫面感多強啊,但這不是歷史,而是文學,是寫作者對當時情景的合理想象。

《雍正王朝》算是講正史嗎?
       就此而言,歷史敘事和小說敘事之間,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歷史的真實有時需要借助文學的真實來強化。
       讀歷史著作,可以認識很多歷史人物;讀文學著作,也可以結識很多文學人物。但是,到底歷史人物真實還是文學人物真實?這就很難說。有一些歷史人物,當時很重要,但沒有文學作品對他的書寫,慢慢就被世人淡忘了;相反,一些并不重要的歷史人物,甚至無關歷史大勢的人物,因為成了文學人物,一代代相傳,他反而變成了重要的歷史人物。比如陶淵明,一個小官,對當時的社會進程可謂毫無影響,但因為文學,他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早已是重要的歷史人物了。又如伯夷、叔齊這兩人,不食周粟而餓死,他們并非什么大人物,對當時的朝代興亡也不重要,但他們的故事太具文學性了,所以,即便《史記》,也都為之作傳,他們的故事,幾千年后還被傳頌,知道他們的人,甚至比知道周武王的人還多。
       這可以說是人生即文學的最好詮釋。
       文學把一種歷史的真實放大或再造了,即便世人知道這是文學敘事,也還是愿意把它當作信史來看。而更多的文學人物,歷史上查無此人,完全出自作者的虛構,可由于他們活在文學作品里,在很多人的觀念中,也就成了歷史人物了。比如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完全是虛擬人物,但讀完《祝?!?,你會覺得她比魯迅的夫人朱安還真實。朱安是歷史中實有其人的,但對多數(shù)讀者而言,虛構的祥林嫂比朱安更真實。祥林嫂的悲哀和麻木,被魯迅寫得入木三分,之后我們只要在生活中遇見類似的人,自然就會想起祥林嫂,甚至會直接形容一個人“像祥林嫂似的”——此刻,祥林嫂已不再是文學人物,她也成歷史人物了,她仿佛真實存在過,而且就像是我們周圍所熟知的某一個人。


       看《紅樓夢》就更是如此了。像賈寶玉、林黛玉這樣的人物,誰還會覺得他們是虛構的、不存在的人?一旦理解了他們的人生之后,你就會覺得他們在那個時代,是真實地愛過、恨過、活過和死過的人。由此可見,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真實,已經(jīng)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也成了我們精神中的一部分。這就是文學歷史化的過程,文學不僅成了歷史,而且還是活著的歷史。
       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精神真實,也成了歷史真實的一部分。真正的歷史真實,即所謂的客觀真實,它是不存在的,我們所能擁有的不過是主觀的、“我”所理解的真實。真實是在變化的,也是在不斷被重寫的。此刻真實的,放在一個更長的時間里來看,就可能不真實了。時間一直在損毀、模糊真實。比如,今天看這張講臺桌,很真實,是木頭做的,方形,擺在這里,很多人都用過,是再真實不過了,但你們想一想,三十年后,這張講臺桌會在哪里?可能它已損壞,甚至被當作柴火燒掉了,或者腐爛了。也就是說,此刻你認為的真實,三十年后可能就不真實了;此刻你認為它存在,三十年后它可能就不存在了?,F(xiàn)實中的桌子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我們對這張桌子的記憶。于是,記憶的真實就代替了關于這張桌子的客觀真實。記憶是文學的,客觀的真實是歷史的,但更多的時候,文學比歷史更永久。我們所追索的客觀真實,許多時候,不過是一個幻象而已。
       客觀的真實已經(jīng)趨于夢想。即便是新聞,看起來是記錄客觀事實,也可能是經(jīng)過剪輯和加工的,哪怕真實的記錄,因著角度不同,材料的選擇不同,也可能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電視是可以剪輯的,文字也是可以加工的,因此,新聞的真實,很多也是被改造過后的真實。同樣一個采訪,把前面的話放在后面去說,把后面的話放到前面來,說話的語境變了,新聞的效果也就變了。你們都看過電影《阿甘正傳》吧?里面的阿甘可以跟肯尼迪總統(tǒng)握手,一個是虛擬的人物,一個是已經(jīng)消失了的歷史人物,但好萊塢的電影技術卻可以讓他們握手,普通的人,肯定想不到這是特技,就會以為這是真的。如果此時你迷信自己的眼睛或耳朵,就會落到不知是真實還是幻覺的陷阱當中,就像我們看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你永遠都不知道他鏡頭里的人生,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幻覺。

《雍正王朝》算是講正史嗎?
       文學是依據(jù)自身的藝術邏輯來書寫真實的,所以,文學是自由主義的,作家那些虛構和想象,不過是為了堅持個體的真理——個體的真理,是文學敘事的最高標準,也是作家認定真實的惟一依據(jù)。舉一個例子。乾隆是雍正的兒子,按正史記載,是雍正和他滿族的妃子所生,但像高陽、二月河這些小說家,就認為乾隆是雍正和一個宮女所生。據(jù)說雍正一次狩獵的時候,喝了鹿血,春情大發(fā),當晚臨幸了一個宮女,結果這個宮女就懷了乾隆。兩種說法,到底哪個才是歷史的真實呢?已無可考。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認定的真實,真實就不再是惟一的了,而文學所敞開的,就是這種無限地接近真實的可能性。因此,文學有文學的邏輯,歷史有歷史的邏輯。文學的邏輯更加重視情理,即心理、精神的邏輯;比起歷史所遵循的事實邏輯,精神邏輯也并非是全然不可靠的。
       這令我想起對《紅樓夢》的考證。很多作家都是《紅樓夢》迷,但他們的觀點往往和學者不同。學者多以歷史材料為證據(jù),是用考證的方法來找小說中的現(xiàn)實影子,而作家則更看重人物精神、性格、心理的發(fā)展,從這種情節(jié)演進的邏輯來看作者的寫作用心。這是兩種不同的讀小說的方式。學者們普遍認為,《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是同一個作者,但很多作家則堅持認為這兩部分是由同一個作者所寫的。據(jù)我所知,林語堂、王蒙等人,就持這種觀點。林語堂、王蒙本身寫小說,深知寫作的奧秘——若不是同一個作者,而是由另一個人來寫續(xù)書,是很難續(xù)得如此之好,也很難把前面布下的線索都收起來的。從小說的邏輯來講,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之間,有很深的聯(lián)系,一些生命的肌理、氣息,包括語感,有內在的一致性,假手他人來續(xù)寫,這是很難想象的。也有人提出反證,比如劉心武就說,《紅樓夢》前八十回寫到了很多植物,后四十回寫到的植物品種要少得多,前八十回寫到很多種茶,后四十回寫到的茶也要少很多,等等,于是,劉心武認為,續(xù)書的人,無論是知識面還是生活積累,都趕不上前八十回的作者,他們必然是兩個人。這當然只是一種推想,一個研究的角度。試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前面八十回是作者花心血增刪、修訂過,而后四十回作者來不及增刪、修訂就去世了,所以不如前面那么豐富、精細?這種可能也是有的。


       小說和歷史,是兩個世界,不能重合,但有時小說也起著歷史教化的作用。尤其是在民間,很多人是把小說當作歷史來讀的,甚至認定小說所寫,就是一種可以信任的真實。所以,連孫悟空、西門慶這些小說人物的故鄉(xiāng),前段也有不少地方政府想認領了,這當然有地方政府在旅游宣傳上的苦心,只是,細究起來,似乎也和中國人對小說的態(tài)度不無關系。
       魯迅先生就曾說過,“我們國民的學問,大多數(shù)卻實在靠著小說,甚至于還靠著從小說編出來的戲文?!边@是對中國社會的一種深切觀察。小說和戲文寫的歷史,當然不可靠,但它卻為很多民眾所認同。玄奘在歷史上是如何一個人,民眾是不關心的,他們多半都照著《西游記》寫的來認識這個人;諸葛亮的實際情形如何,民眾也無心考證,他們相信《三國演義》里所寫的就是歷史真實;包括《鹿鼎記》里的韋小寶,他的歷史知識也全部來自于說書和戲曲,他的英雄情懷、江湖義氣,也都是從說書人那里聽來的?!堵苟τ洝返诙乩镉羞@樣一個情節(jié),韋小寶幫茅十八脫險之后,茅十八從懷中摸出一只十兩重的元寶,交給韋小寶,說道:“小朋友,我走了,這只元寶給你。”金庸的描寫很生動,說此時的韋小寶“見到這只大元寶,不禁咕嘟一聲,吞了口饞涎”——可見他并不是不愛錢。但韋小寶聽過不少俠義故事,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不愛金錢,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回英雄好漢,說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膿包貪錢,于是就大聲道:“咱們只講義氣,不講錢財。你送元寶給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边@兩人就這樣結交上了,他們的人生也由此糾結在了一起。很顯然,“只講義氣,不講錢財”這種思想,是韋小寶聽戲聽來的,戲曲里的人生,早已影響了他的人生——對于韋小寶來說,小說、戲曲所寫的就是歷史。(作者: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文節(jié)選自

《小說中的心事》作者:謝有順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16-1
                                        編輯:紅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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