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離我們的心太近，某種程度上一定是會改變現(xiàn)實的

夏至已至，晝長夜短。韋應(yīng)物作有《夏至避暑北池》：

晝晷已云極，宵漏自此長。 未及施政教，所憂變炎涼。 公門日多暇，是月農(nóng)稍忙。 高居念田里，苦熱安可當。 亭午息群物，獨游愛方塘。 門閉陰寂寂，城高樹蒼蒼。 綠筠尚含粉，圓荷始散芳。 于焉灑煩抱，可以對華觴。

夜雖短夢卻長。夏夜蟬聲清脆，萬物枕風而眠，多是清幽好夢。即便是噩夢，那也是精靈的饋贈。一個叫“漙漙”的小天使在看完作家文珍的作品《三四越界》后便用了大半年時間給作者寫了一封信。關(guān)于夢，她就這樣寫道：

我的日記本里，也藏著一些噩夢和美夢（的）精靈。他們時常送給我一些禮物，如果他們偶爾淘氣，在禮物里加一個小小的惡作劇，我就會高興地收下，一點兒也不生氣。那些惡作劇中可怕的東西，也就是噩夢里令我恐懼的事物，卻也在我還沒有忘記他們之前，變得不像他們初到時那樣可怕了。

這封信在夏至這天讀來，仿佛聽到夜風中跳躍的鈴鐺聲，極其動人。

李商隱詩，“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莊周夢蝶，皆為惘然?！度脑浇纭分杏謱懙溃骸跋嘁姞幦绮灰?，有情還似無情......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盡可能輕快地拋開昨夜的夢。我們甚至沒有追憶一個夢的時間，就假裝精神抖擻地再度投入新一天熱火朝天的生活......如果一定要說心愿的話，我只希望不要太快忘記做過的每一個夢。雖然夢里夢外，都早已失去良多?！?

夢里夢外，好像一切都改變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那年夏天，寧靜的?！?

夏至回信：吃噩夢的小精靈，很高興認識葉尖上的小露珠

快一個月前，我意想不到地收到了一封來自十二歲女孩漙漙的信?！对?鄭風》里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漙，就是露珠又大又圓的樣子。但這位小朋友最后落款謙遜地簽成了“葉尖上的小露珠”，意思當然也是對的。

我知道她叫漙漙，是因為我從她出生沒有多久就有幸認識了她，雖然后來幾乎沒再說過話。漙漙的父親也即我的同事，古典文學(xué)編輯部的葛云波老師非常認真地告訴我，這是一封從冬天一直寫到夏天的信。信封就是我們社最常見的牛皮紙信封，但卻用水彩筆用心裝飾了很多很多花紋：一個舉著仙女棒的戴高帽的小人正踏在祥云上，準備走上一道玫瑰色的虹霓。信封左下角則是一扇紫色的門，門口有灰色的臺階，旁邊配的是我《三四越界》里第一篇《夢》里的句子：夢里夢外都是夢。夢，在這里音同門，不愧是古典部葛先生的千金，對訓(xùn)詁音變之學(xué)無師自通……郵票的位置，非常端正地寫了一個繁體的夢字，底紋是好看的墨綠色，還在兩處鏤空寫了小小的夢字。印好的郵政編碼在右下角，左上角她同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上了一模一樣的數(shù)字：100705。感覺信封就是從大樓的一個房間，自動生了腳走到另一個房間；事實上的確也就是從四樓的盡頭，下一層樓來到了三樓盡頭的房間。

之所以如此仔細地查看信封，是因為我實在不好意思當著漙漙爸爸的面拆信，心甚至都跳得快了一點。這薄薄一封信遞到我手里，似乎有千斤那么重。這么快，我剛到社還是襁褓嬰兒的漙漙，就已經(jīng)可以像模像樣寫這樣一封信了嗎？雖然一整個春天，葛老師見到我其實都在不斷通報信的進程：漙漙已經(jīng)看完你的書了……她很喜歡，決定要寫一封信給你……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要開始寫信了……信已經(jīng)寫了一半多了……很快就要寫好了！

等信真的終于來到我手里，離他最早告訴我女兒開始動筆，已經(jīng)過去差不多五個月了。我一方面覺得好玩，另一方面也著實受寵若驚：不是每次在路上遇到漙漙，她都害羞地躲在媽媽背后嗎？葛老師的夫人也是文學(xué)博士，非常溫柔纖瘦的一位女士。漙漙繼承了夫妻倆相貌的優(yōu)點，面貌清秀，但不知哪天起，看到生人總是像一頭羞怯的小鹿，遠而輕快地跳開。

這么害羞的小孩子，又怎么會想起來給我寫這樣一封信的呢？就因為看完我的散文集嗎？《三四越界》這樣的書，孩子也喜歡讀嗎？

漙漙爸爸和她差不多害羞，和我大致介紹完這封信的創(chuàng)作狀況以后，放下信就走了。我終于可以打開讀了。讀完以后至少足足有那么五分鐘，我舉著信紙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好又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也因為這封信實在寫得太好，我總想找個合適的時間坐下來，好好回一封信，但一晃二十天過去了，竟然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就這樣一直拖到了夏至將至的這天。

我想，這封小朋友從冬天慢慢寫到春天的信，我是大人，總要在夏天徹底到來之前回掉吧？因此，前一晚我把漙漙的信從抽屜里取出來，認真地看了第三遍，然后把這封信用鍵盤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一算剛好1818個字。一千八百多個在紙上跳舞的小精靈，正在某處暗暗期待一個答復(fù)。只是這樣一封寫得既工整，又如此動人的孩子的信，到底怎么回復(fù)才配得上這份最初的鄭重之心呢？

也許可以從她信末的那個問題開始答起，我想。

夏至已至。逼上梁山。那末，就試試看吧。

親愛的葉尖上的小露珠：

見信好。

收到你的信，著實讓我又感動又意外。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已經(jīng)長大成一個如此有頭腦的真正的小姑娘了，還能寫一手工整的繁體字！這是多少現(xiàn)在的大人都做不到的啊。這一點阿姨要認真地向你學(xué)習(xí)。當然，除了繁體字之外，這封信的內(nèi)容本身也寫得非常非常美。讓同為寫作者的我看了都有一點慚愧：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認真地寫過一封信了呵，也真的好久好久沒有想過夢啊，生啊，死啊這些特別本質(zhì)的問題。所以，我打算從你最后那個問題開始回答起。為什么說要盡可能輕快地拋開昨夜的夢？也許因為我指的通常都是大人的夢吧。大人的夢里面，往往有太多的難過、焦慮和求不得，也總會泄露一些自己都不太愿意面對的秘密，比如最近生活的困境，以及現(xiàn)實中永遠解決不了的問題。承認這一點難免讓人沮喪，因此，一個成熟的（懶惰的）大人，往往會希望自己盡可能快地忘記這些不快樂的碎片。

但是，我相信孩子的夢，比如漙漙你的夢里，就一定不會有這些具體的嚙咬性的煩惱。從你的信里看，你是一個那么明朗，健康，能夠正視一切困難，也能夠坦然接受所有挑戰(zhàn)的小朋友。我注意到你信最后附的小詩里，用了兩個比較生僻的字“伈伈”，這是小心恐懼的樣子，但事實上，我相信你還并沒有遇到真正值得害怕的事。就算偶爾有點緊張，躺下來睡一覺也就忘記了。因為你說過，在你的日記本里，同時藏著一些噩夢和美夢的精靈。你把所有的夢都看成是這些精靈送給你的禮物，而噩夢則是禮物里小小的惡作劇而已。而這一切都是你會高興地收下的，“一點兒也不生氣”。

說到噩夢，我就想起德國幻想文學(xué)作家米切爾·恩德，他寫過最有名的故事是《永遠講不完的故事》，是很厚的一本書；還寫過一個很短的小故事，叫《吃噩夢的小精靈》，里面說有個國家叫睡夢國，每個人都要睡很多很多的覺，但是這個國家的公主卻總是不肯睡，因為她睡著以后總是做噩夢。國王和王后擔心極了——女兒總不睡覺，就算不在睡夢國也教人擔心呀——派了很多人四處找靈丹妙藥也沒用，最后國王親自走遍天涯海角，終于找到了一個專門吃噩夢的小精靈。小精靈跟著國王來到睡夢國，啊嗚啊嗚一下子把公主的噩夢全吃光，公主終于敢睡覺啦。

薇諾娜·瑞德

漙漙，我看到你寫到噩夢精靈，就忍不住想到了這個故事。你比故事里的公主可要勇敢多了！不需要吃噩夢的小精靈，自己就可以把噩夢當做禮物全部收下，而且在沒忘記之前，就發(fā)現(xiàn)噩夢已經(jīng)沒有初到時那么可怕了。這就是時間的力量。這幾乎是一切事情最終過去的關(guān)鍵，讓人羨慕的是，漙漙你還這么小，就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

那么，能在你還沒有忘記之前，和我說一兩個你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嗎？它們并不真正可怕，因為它們不會真正存在于時間里。你說得對，那些不夠快樂和美麗的事，最后我們都會忘記。

你引用的大江健三郎的那段文章我也很喜歡。我真沒想到《學(xué)語文之友》上會有這么好的文章。尤其是發(fā)高燒的孩子和媽媽的那段對話，媽媽的話太感人了：“你不會死的，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再生你一次?！边@種斬釘截鐵里，有一種毋庸置疑的，確鑿的愛，就像你媽媽對你一樣。就像我媽媽對我一樣。

你說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個夢，還說所有的故事和想法，也許都是一個個串聯(lián)起來的小夢，我覺得，這些話本身就很美。你和我分享這篇，倒讓我想起小時候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小事。有一次，那時我大概六七歲吧，好像也是初夏時分，晚上媽媽在整理衣櫥的換季衣服，我很早就洗完澡上床了，躺在床上等她來陪我睡覺，等了很久她都沒有收拾完，我也沒有睡著，就突發(fā)奇想，開始假裝自己睡著了，做了美夢，并且閉著眼睛大聲說出我夢里見到的內(nèi)容，就像在說夢話似的。我說，我來到了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好像是森林的中間，沒人發(fā)現(xiàn)我來到了這里，我要挖很多很多個深深的洞，再把這些洞都連接起來，變成一個巨大的地下宮殿，上面再裝上玻璃屋頂，讓陽光可以直接照進來，一定可美了。我宣布：等這個宮殿建成以后，只讓我最最喜歡的人住進來，媽媽，爸爸，還有當時的一個小朋友某某某。媽媽一邊疊衣服，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爺爺奶奶呢？我不假思索地說：奶奶老是打我，不讓奶奶進來。爺爺不打小孩，爺爺可以。猛然間又醒悟過來：我這可是在做夢啊！怎么能就這樣隨隨便便和媽媽聊開天了呢！立刻我就嚴肅起來，重新閉上眼翻身開始哼哼唧唧，假裝自己剛才說的還是夢話。媽媽再叫我，我總不搭理。直到她說：既然你已經(jīng)睡著了，那我今天不陪你睡啦！我才立刻睜開眼哭鬧起來。當然，這個假裝說夢話的把戲也就徹底宣告失敗。

可是漙漙，過了這么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這件事，還能清楚地看到我當時一邊說，一邊閉著眼想象那地底宮殿的模樣。仿佛還能看見金色的陽光像瀑布和蜂群一樣，穿過玻璃屋頂直接傾瀉進小屋。我當時都想好了，自己住在最遠也最隱蔽的一間，半地下，其他人都可以按心意挑選自己喜歡的，然后最中間是一個可以一起吃飯的陽光大廳。這些構(gòu)想到今天依然歷歷在目。我想，也許就因為這里面有好幾重虛構(gòu)。我假裝我在做夢，假裝的同時，又盡量讓我的話接近夢話的天馬行空，就在這個努力靠近的過程中，這件事真的就越來越有趣了起來，顯得比一個夢更像夢，也比尋常的夢更堅固而不易忘記。甚至，這也預(yù)示著將來我會變成一個說故事的人。寫小說就是把自己想象出來的夢境寫下來給別人看。這樣想，漙漙會不會覺得，想象和夢的區(qū)別真的并沒有這么大？

就我所知，也有很多小說家會從自己的夢里得到靈感的，還有一些電影導(dǎo)演，直接就會把自己的夢搬到大銀幕上，比如意大利導(dǎo)演費里尼和日本導(dǎo)演黑澤明，前者有一本很厚的《夢書》，專門記錄自己許多年來做過的夢，類似一本夢的日記，后者則拍過一個電影就叫《夢》，里面有六個部分，我想，肯定很大一部分都來源于黑澤明自己的夢，當然在搬上銀幕的過程中，也會發(fā)生很多變化，同時混入了編劇的夢，演員的夢，而觀眾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銀幕，就像也隨著沉入黑暗跟著黑澤明做夢一樣。但是此夢非彼夢，感觸一定截然不同。他們晚上回去會不會做自己的夢呢？醒來以后又會有什么新的變化呢？

我相信，因為夢離我們的心太近，某種程度上一定是會改變現(xiàn)實的。每天晚上的我們都在悄悄改變白天的我們，這樣想，會不會也很有趣？

你最后問：到底何為夢、幻想、現(xiàn)實？他們都是會消失的。這句話不知道為什么讓我覺得有一點悲傷。是的，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可是如果我們把做過的夢寫下來變成文字，變成影像，讓更多人可以讀到和看到，那么，也許消失得也會更慢一點。或者，就像大江健三郎筆下的那個母親說的，就算是兩個不一樣的孩子，只要知道了一樣的事情，也會慢慢變成一樣的孩子……不過，其實我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話。不同的孩子，即便是看到、讀到、知道同樣的事，但總也有一些經(jīng)歷是媽媽不完全知道的，和上一個孩子完全不同的，哪怕是用一模一樣的語言說一樣的話，也會因為那些不同的經(jīng)歷，而有著可能完全不一樣的意思。所以，我想那句話“我也要把你再生一次”，其實也只是一個想要安慰發(fā)燒孩子的媽媽隨口說出的美好愿望而已。我們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此時此地此生，無論好壞都無法重現(xiàn)。如何好好珍惜僅有的這一生，讓一輩子過得更充實，更有趣，也許是小孩和大人都應(yīng)該反復(fù)提醒自己的事。

說到珍惜時間，我就忍不住想起你爸爸的一件小事。我記得當時剛來人文社，還住在社后樓的宿舍里，隔壁就是你們家。當時你才剛出生沒幾個月，你爸爸、媽媽還有外婆，四個人一起住在那間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而且你還經(jīng)常夜哭——還是小孩子嘛——條件是很艱苦的。相比起來，我和外文部的黃凌霞同住一室，居住條件比起你們家已經(jīng)好太多了。但當時我才剛剛畢業(yè)參加工作，對未來充滿不切實際的憧憬，就算是這樣的條件也非常地不適應(yīng)，尤其每天還要下樓到門口浴室洗澡，通往浴室是一條窄小泥濘的土路，沿途漆黑，只在浴室門口有一盞瓦數(shù)非常低的小燈。而且那時正好是八月，住宿舍的十幾個同事每天都要洗澡，而浴室每次最多能讓兩個人洗，而且還得都是男生或者女生。晚上八九點鐘下去，永遠都要排隊；還很有可能等到最后終于輪到自己，電熱水器里的熱水早就被前面的人用完了。因此，黃阿姨通常會早點下去排隊，而我總會過了十一點再下去。但就這樣還經(jīng)常會遇到人。有一次，我就碰見了你爸爸。但他和所有排隊洗澡的人都不一樣：腳邊放著臉盆，手里卻拿著一本《唐詩選注》還是什么，總之是豎版繁體，在昏暗的燈光下認真地讀著。發(fā)現(xiàn)我來了，回頭對我笑笑，眼睛很亮，隨即又繼續(xù)低頭讀書。

漙漙，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和你爸爸，也沒有和任何別人提過。但我想告訴你，那一幕對我的沖擊是永生難忘的。就在這樣昏暗的，幾乎看不清楚面容的燈光下，還有人在孜孜地利用每一分一秒看書，學(xué)習(xí)。而且如此安之若素。

就在那一刻，我不再后悔來到了人文社。甚至也不再覺得宿舍條件差。

后來我還經(jīng)常在樓道里看到，你和外婆都睡著后，你家房間的燈熄了，你爸爸會輕輕掩門出來，借走廊上的燈光讀書。有時候你媽媽把你哄睡以后，也會出來一起靠墻讀書，各看各的。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他們讓我知道，再艱苦的條件下，一個人仍然可以不斷地追求知識，一輩子都在自我教育，讓自己變得更充實。他們讀書不為了任何別人，只為了知識，和自己充沛的求知欲本身。

也正因為那一年在宿舍的印象太深，所以終于有一天，我收到你用繁體字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信，雖然震驚，但回心一想其實也并不意外。你是你愛讀書的父母親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善于學(xué)習(xí)和熱愛知識或許是必然的。我真替你，也替他們感到高興。而且更難得的是，你除了詞匯量驚人之大、知道許多生僻字之外，還格外表現(xiàn)出一種愿意思考和創(chuàng)造的精神，能學(xué)以致用，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吹侥阄揖腿滩蛔M愧地想到自己十二歲的時候……但是，即便像我這么大的成年人了，也依然可以繼續(xù)學(xué)習(xí)下去，向你，向你的爸爸媽媽，向世界上所有值得學(xué)習(xí)的人。

你附在信末的那首詩也很好，既有想象力又充滿童趣。只有兩個字我看到發(fā)了一下怔，除了伈字，還有爇字——也許這兩個字太不常用了一點，或許會有一點影響普通讀者的閱讀？將來你也許會明白一件事：用簡單的字來表達復(fù)雜的感情是更困難的一件事。作為回禮，我也想送給你一首詩，同樣和噩夢精靈有關(guān)，也和我推薦你看的米切爾恩德有關(guān)：

我要求店家刻在積木上的字森林深處的小房子心的湖泊。趕路的夢云朵鋪成床，甜鞋子吃噩夢的小精靈拿起獸角做的小刀騎上鯨魚，去雪山2018.12.17

希望漙漙喜歡。過了差不多二十多天才回信，也希望你不要介意。祝小露珠夏至快樂！

又及：說了半天夏至將至，現(xiàn)在才想起來還沒有和你說說節(jié)氣到底是什么。也許你爸爸以前也和你說過的，二十四節(jié)氣，就是指干支歷中表示季節(jié)、物候、氣候變化的特定節(jié)令，把太陽周年運動軌跡劃分為24等份，每一等份為一個節(jié)氣，始于立春，終于大寒，周而復(fù)始。每個節(jié)氣，都表示著氣候、物候、時候這“三候”的不同變化，所以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就有七十二種候應(yīng)，古人總結(jié)出來，可以很好地反映一年中氣候變化的一般情況。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夏至就有三候：“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敝月菇墙?，是因為鹿角被認為是陽氣的象征，而夏至開始，陰氣始興而陽氣衰微，古人認為鹿角會自然脫落——但我想，這可能就是一年一季的鹿換角而已……不知漙漙喜歡鹿這種動物嗎？我還蠻喜歡的。而“蟬始鳴”，也是因為蟬是一種昆蟲，又名知了，漙漙在公園或者小區(qū)見過嗎？但據(jù)說只有雄蟬也就是公知了才會叫，因為只有公的腹部才有發(fā)聲器，能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古人認為，夏至這一天，雄蟬感到陰氣，就會高興地扇動翅膀發(fā)出鳴聲。最后一候是“半夏生”，半夏就是一種喜陰的中藥材，一般生在仲夏時分的沼澤地或者水田。這個名字是不是很好聽？有機會可以去中藥店，讓售貨員給你展示一下半夏長什么樣子。你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

又又：你寫給李冰阿姨的信寫好了可以交給你爸爸再轉(zhuǎn)交我，我已經(jīng)和她說過了，她十分期待，我也和你爸爸一樣，很樂意當你的通訊員。你是看了她寫的《謝謝你用一生陪伴我》，《時光匣，拾光俠》，還是別的書？真高興漙漙不光喜歡我寫的書，也喜歡我編輯的書。

對了，夏至還是一年之中太陽最高，運行至最北的日子。過了這天，北行的太陽又會慢慢回到南方，白晝也會一天天慢慢變短。而且剛好是周六！或許漙漙可以請爸爸媽媽帶你去公園看看正準備大展歌喉（其實是腹部的發(fā)聲器在鼓動）的知了呢。希望你能順利找到它們。

祝

葉尖上的小露珠永遠清澈

總像知了一樣快樂地唱歌

                                                                你的文珍阿姨

寫于2019年里白天最長的這一天

附：漙漙寫給我的信

圖片由作者提供

親愛的文珍阿姨：

您好！

爸爸把《三四越界》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書看了起來。媽媽說，這是我得到的第四本簽名書了，我一定要好好愛惜它。

看完書，我有了好多好多的想法，我的想法多得像一座山。於是，我便醞釀起來，開始寫這一封信。寫信是件多麼有趣的事情?。≌粋€寒假，我一直在琢磨從何下筆。開學(xué)過去三個月了，我終於寫下了我的除了作文之外的第一封信！我以為這封信加上未來的幾封信，就能出版一本新的《三四越界》吧！

（《三四越界》之一：夢）每一天都會有夜晚，而每一個夜晚都會有夢。

“夢”，是黑暗中的一絲光明。我常常被夢精靈邀請去，總會來到夢之國。我總是想知道，沒有夢的夜晚是什麼樣的？是整個晚上在黑暗裏度過？還是和昏過去沒有區(qū)別，晚上睡去，白天在不知不覺中醒來，想不起自己是誰？

每晚睡覺前，我就會猜一猜，今天晚上會做什麼夢？是早上看電影留下印象最深的片段？是中午聽的一段音樂？會不會是以前的舊夢？還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也許……想著想著，我又慢慢地來到了夢之國。早上我一覺醒來，還與夢精靈依依不捨，就會在床上多躺一會兒，把剛才驚醒的、做了一半的夢接著做下去，或是再請來個新的夢。找不到結(jié)尾的夢，在放學(xué)與上學(xué)的路上，就會獲得一個美好的結(jié)尾。我的日記本裏，也藏著一些噩夢和美夢（的）精靈。他們時常送給我一些禮物，如果他們偶爾淘氣，在禮物里加一個小小的惡作劇，我就會高興地收下，一點兒也不生氣。那些惡作劇中可怕的東西，也就是噩夢裏令我恐懼的事物，卻也在我還沒有忘記他們之前，變得不像他們初到時那樣可怕了。我在《學(xué)語文之友》上看到一篇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寫的文章：

有一天深夜，我雖然還發(fā)燒，卻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我躺在榻榻米上面，媽媽坐在枕頭旁邊盯著我看。

“媽媽，我會死吧？”

“你不會死的，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擔心?！?

“可是，那個孩子和我不是同一個人啊?！?

“不，是一個人。我會把你從生下來之后到現(xiàn)在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東西，做過的事情全部講給新生下的你聽。這樣兩個孩子就是一模一樣的同一個孩子了?！?

媽媽的話我好像沒有完全明白，但是心里卻寧靜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了。第二天開始我慢慢康復(fù)，到了初冬，我開始想上學(xué)了。

不論是在教室里上課還是在運動場上打棒球，我經(jīng)常會一個人發(fā)呆，我想現(xiàn)在活在這里的我，是不是發(fā)了高燒死去之后又被媽媽再一次生出來的孩子呢？我現(xiàn)在的記憶是不是由媽媽講的那個死去的孩子所看到、聽到、讀到的東西和他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使用那個死去的孩子的語言在說話呢？

我還經(jīng)常想，教室里、運動場上的孩子們是不是都是沒有長大就死去的孩子呢？他們又被重新生出來，聽到死去的孩子們的所見所聞，按照他們的樣子替他們說話。我有證據(jù)，那就是我們都用同樣的語言說話。

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個夢。只有在夢裏，死人才能復(fù)活。我也常常想，現(xiàn)在活在世界上的這些人，或許真是同一個人變的？我也有證據(jù)他們有的性格相似，有的行為相仿，有的經(jīng)歷相近。這也是場夢??！這是真是假，假的一定是夢嗎？我忽然覺得，所有的故事和想法，都是一個個串聯(lián)起來的小夢呢！

夢有結(jié)束的時候，人生也有尾（聲）；什麼是夢呢？我以為去過一個公園，其實是夢見過；我以為夢見過的，其實是我的想像；我記得有個小房子，後面有個小花園，我以為那是我的想像，結(jié)果其實是我小時候去打疫苗的地方。夢似現(xiàn)實，幻想是夢，現(xiàn)實似幻想。我也覺得剛剛發(fā)生的事其實是我想像出的，並不是我的回憶。到底何為夢、幻想、現(xiàn)實？他們都是會消失的。

又及：我對《三四越界》19頁的一句話有一些疑問：“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盡可能輕快地拋開昨夜的夢?！蔽艺J為第一件事恰恰應(yīng)該是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想方才的夢。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忘掉夢呢？

我聽說你和李冰阿姨是好朋友，請你當一個通信員，幫我傳消息：我也想給她寫一封信，等下次我把信寫好，你轉(zhuǎn)交給她，好嗎？

如果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回信噢！

此致

敬禮！

祝您寫出更多的好文章！

葉尖上的小露珠

2019年5月27日

附：一首小詩（《夢》）

金子般紅房子的夢消溶在小精靈的

魔法棒中是誰驚醒了我是誰偷走了夢

清晨的夢隨著蒸氣慢慢地升上天空

焚香爇燭火苗裏藏著香甜的夢美好

如幻如影當我伈伈時只需悄悄入睡

信手拈來我把夢相連窗邊雲(yún)你瞧瞧

大街上的淚珠是我夢的一半

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大樹上小鳥的夢

是清澈如流水的笛音或是響亮悅耳顫音

快展翅高飛我從不阻攔妳大樹上的夢

江皋只見花數(shù)朵門前尚有金燦燦的夢

夢前明月當空照夢後日中間一夢星

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長于廣東。曾出版小說集《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2017《柒》。臺版自選集《氣味之城》（2016，人間出版社）。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現(xiàn)居北京。
                               （編輯：紅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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